一篇感人的文章《聖潔的背影》

當年(1997年)看到這篇文章感動的不得了,因為是借的《讀者》,當時為了保留下來,就弄了個本子把文章完整的抄了一遍下來保存,接觸到網絡後就找了下,就轉到部落格上吧,和大家分享。

聖潔的背影

作者(浪一)

4年前,我是武漢一個專門替父親開夜車的“的哥”。我們共開一輛紅色富康,他開白天,我開夜晚。

曾經,我是多麼知足而愜意地逡巡在這都市的夜里阿!沒有上大學,沒有工作,沒有女朋友,沒有母親,那生活中曾有的唯一約束一一我的醉鬼父親身上小丘般凸起的肌肉如今也鬆弛了。我不會彈鋼琴,不會說英語,更不會什麼電腦,可這一切於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會開車,每月能掙2000多塊養活自己!除了 ​​不會文雅地生活,卡車、轎車、自行車我全會修。悲傷時,我把車開出城外,在狂飆的速度中打開收音機盡情地吼叫發洩;歡喜時,專門找漂亮女孩搭車,操著鱉腳的普通話與她們聊天,到了替她們打開車門還分文不收……日子就這樣在車輪捲起的塵煙中一天天流走……

可有很多悵然若失的時候,我莫名地想到“媽媽”。有個媽媽該多好啊!她會用她的慈嚴讓我身上少—些匪氣、流氣和俗氣,或許我會被逼著念完高中,甚至上大學,做—個體面的文化人,再談一場詩香墨濃的戀愛……從我記事起,我的醉鬼父親便不止一次地告訴我,我媽死了。

那個夏天,武漢奇熱,許多人直到傍晚才肯出門,所以開夜車的生意特好。我在把一個客人從漢口火車站送達武昌的一條深巷後,決定在這個連路燈也沒有的僻靜小巷抽支煙歇一會兒。我閉了大燈,打開收音機開始吞雲吐霧。突然我發現,有一對母女攙扶著經過我的車向前走去。那女孩一手高舉著一個打吊針用的輸液瓶,一手用力攙著病中的母親,口裡不時柔柔地安慰著呻吟的母親。當身著一襲白裙的女孩如天使般消失在黑暗裡的時候,我那乾涸粗糙了近22年的心突地濕潤了。已經是深夜11點多鐘了啊!我迅速打開大燈,為她們照亮前程。就在她們快走出巷口的時候,我一踩油門追上她們。我拉開車門對那女孩說:“去醫院嗎?我送你們,不要錢!”那女孩望著赤著上身的我滿臉驚疑,我慌忙套上背心結結巴巴地說:“相……相信我,我……我沒有媽媽!”

那個晚上,我一直陪著她們。直到凌晨3點鐘,我才把她們送回到那條小巷深處的家。那個叫小蓉的女孩下車時,一定要付給我錢,我幾乎是求著對她說:“小姐,你讓我嚐一回給媽當兒子的滋味,好不好?”透過燈光,小蓉的臉美麗而蒼白。我把煙盒一把扯開,寫上我的呼機號,對她說:“你媽有事,隨時呼我!”

從此,我常常會莫名地把車從漢口開到武昌來,甚至拐進那條小巷,只為看看小蓉家的燈是否還亮著。而我的呼機卻從未被小蓉呼過,我的心悵然若失。

大約1個月後的一天,小蓉終於呼響了我的呼機。我救火般飛車趕到,小蓉的媽媽已經昏迷在床。我和小蓉把她抬上車趕往附近的陸軍醫院急救。在6個小時的漫長的等待中,小蓉哭了又哭。我從她的哭述中才知道,這個女人原來並不是她的親生母親。這個離過婚的不幸女人,其實只是她的初中語文老師。因為小蓉沒有母親,老師便一直像母親一樣關懷著她。小蓉的父親幾年前去世後,便乾脆認了這位鄭老師做母親,兩人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到現在。鄭老師因為患有嚴重的白內障和心髒病已提前退休,而小蓉其時則正在華中理工大學念二年級。

在醫院的長椅上,小蓉如驚恐的小鳥倚在我的肩頭睡著了,而我的心卻悲傷而暗談。如果小蓉不是這般如詩如畫的女大生,我一定會發瘋似地追她,用我一身的氣力和熱血呵護她,然後與她一起侍奉這個病弱而善良的媽媽。可我只是一個鄙俗的“的哥”,在這兩個善美的女人面前,我只配打開那扇朝北的車窗,遙看天上那母親般聖潔的月亮,數那美麗的愛情星斗……

l個月後,我開車幫小蓉把鄭老師從醫院接回。到她家時,我執意把她一直從車上背到床上。就在我為她打開桌上的電風扇時,我突然被她桌上用相框嵌住的一張小孩照片驚呆了:天啊,這張照片竟和我周歲時的照片一模一樣!在這張放大的照片的右上角,還有一張鄭老師抱著這個小孩的小合影。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莫非,莫非……

我一把將小蓉拉至屋外的車上。我問她:“小蓉,麻煩你告訴我,鄭老師以前有一個兒子嗎?”小蓉說:“有的,還跟你同姓哩!她以前的丈夫是一個長途汽車司機,後來被單位開除了 ​​。兩人離婚後,那男的從不讓她見兒子。他搬家後,鄭老師就再也見不到兒子。她每年到了兒子生日那天,總是要大哭一場……”

我發瘋似地把車開到家,像一頭粗暴的小牛一樣把在家中酣睡的父親喚醒。我狂怒地向他吼道:“你告訴我,我媽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你好狠心呀!你讓我做了20多年沒媽的孩子,讓我和你一樣活得粗俗、沒用。我恨你!”

那幾天,我像痴了一樣,把車開在路上,一個客人也不拉。到了後半夜便把車悄悄開到小蓉的屋前,一邊放音樂,一邊哭。我是多麼想推開這道門去認我的親媽!可是小蓉的話卻像刀子一樣逼退著我,讓我無法積聚勇氣。

媽媽常對小蓉說起我,說我“抓周”時什麼也不抓,就撿了一支大毛筆;說我10個月便會喊“媽媽”;說我1歲半便會唱“小兔兒乖乖,把門開開”;說我現在一定是個聰明而漂亮的小伙,說不准會像她一樣能寫一手好文章;說朱自清為他的爸爸寫了一篇《背影》,三毛為她的媽媽寫了一篇《背影》,我的兒子如果跟著我長大也一定會為我寫一篇《背影》的……媽媽呀!您的兒子不僅不會寫文章,甚至連高中也未念完,如今只是一個因為打架身上留有累累傷痕的“的哥”。一個如此不肖的兒子突然失而復得,這會是您苦難的生命中最悲哀的一頁麼?

整整半個月,我沒去那條小巷。小蓉呼了我,見面時,她對我的消瘦和遠離一樣驚詫。我說:“小蓉,我決定離開武漢去北京。””小蓉急切地問我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或者做了什麼別的蠢事。我說不,說只是去讀書,為了寫一篇叫《背影》的文章給媽媽,以兒子的名義。小蓉在知道全部真相後,哭了。

第二 ​​天,我讓父親用車把我送到火車站。在把小蓉介紹給父親時,我囑咐他對小蓉的呼機務必隨叫隨到,昔日霸王一樣的父親笑得羞愧而怯然。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小蓉突然對站在車門口的我說:“等你寫出你的《背影》時,我嫁給你!”

此後的3年,我在北京的魯迅文學院做了一名旁聽生。我發瘋似地讀啊,寫啊,這裡的每個人幾乎都被我朝聖般虔誠地請教過。媽媽的《背影》始終像聖母的召喚導引著我卑微的心靈。在我26歲生日的晚上,我在住所的窗前看著天上的月亮,遙想我千里之外的母親又在捧著兒子的相片哭泣,止不住悲鳴一聲:“媽媽——”那一刻,我的文思如千年的枯泉,終於衝透岩層噴薄而出。我終於顫粟著一字一淚地寫出了我的《背影》。文章的最後一句是:“媽媽呀!我對虛擲的青春悔過後,才驚覺26年來缺失了對您背影的顧盼啊!”

我把文章給一位作家看的時候,他竟看得落了淚。我說:“老師,除了刊物,您還能幫我推薦到一家電台麼?我媽媽眼不好,我要讓她聽見兒子的心聲!”

就在北京一家電台決定播出我的《背影》的前一天,我打長途電話告訴了已經參加工作的小蓉,並讓她將這個喜訊告訴媽媽。小蓉在電話里高興得哽咽了,她說:“快些回來,帶著你的錄音帶。只要你想娶我,哪一天都行!”

我盼歸的心像帆一樣被風灌得飽滿而深情。我終於可以無愧地跪在我的親娘面前喊媽媽了。我要讓她聽我深情的《背影》,讓她在我和小蓉琴瑟合鳴的婚樂中聽我們一起喚她“媽媽”。我要讓她的晚年如錦似霞的幸福美滿……

火車駛進武昌站的時候,天色已晚。我的小蓉在淡淡的燈光下亭亭玉立,而我喜悅的臉卻霎時凝固在她左臂那道刺目的黑紗上。小蓉哭著說:“在我告訴媽媽,你終於寫出了你的《背影》的那天,她太高興了,她太高興了……”

這世界喧囂的聲音一下子清靜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當蹲在暗處的父親把我拉到站外的車上時,我突然從他的手中一把奪過鑰匙。我把那輛紅色的富康發瘋似地啟動,加速,加速,在郊外140碼的瘋狂中,我一遍一遍地哭喊:“媽媽,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可我的悲傷怎麼追不上您的背影啊……”

我的淚飛揚在手上,那裡有滿滿一握的速度,而那寂靜的夜卻像一出幕落得迅雷不及掩耳的悲劇,把我和狂奔的車永永遠遠、永永遠遠地拋在了媽媽消逝的背影之後……

——摘自《讀者》1996年7期